世人皆道我生来衔玉。
父亲贵为当朝首辅，母亲出身河东薛氏。两位兄长皆在六部为官，三位姐姐俱嫁入公侯府邸。我自幼着云锦襁褓，食琼浆玉露，便是随手把玩的九鸾钗，也够小门小户十年嚼用。

然则朱门绣户之内，哪有什么岁月静好？这锦绣堆里藏着的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算计，是笑里藏刀的杀机。稍有不慎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
我生在陇西孔氏，行四，名仪贞。
父亲乃三朝元老，深得今上倚重。母亲薛氏为正室，育有二子四女。孔氏祖训森严：「闺门之教，重于纲常。」
孔家女儿自三岁便要修习六艺。琴棋书画之外，连枕席风月都要比寻常闺秀早晓三分。父亲最重嫡子，两位兄长自幼随侍左右，参与机要。
余下四位嫡出小姐里，唯长姐如章得父母青睐。
那年重阳，咸王府送来一对和田玉璧。父亲当着满室仆从的面，嘱咐母亲要严加督导长姐功课。二人闲话间，父亲忽道：「咸王昨日在御前得了一对双龙佩。」
我懵懂望着相视而笑的双亲，尚不知那玉璧暗藏的玄机。只记得这位咸王殿下，是圣上南巡时唯一带在身边的皇子。

出花厅时，见二姐襄慧独倚汉白玉栏杆。她执纨扇半遮芙蓉面，见我出来，杏眸流转间已换了笑靥：「四妹妹可算出来了，姐姐候得腿都麻了。」
她亲昵地挽住我手臂，指尖却在我掌心画着圈：「方才听嬷嬷说，那玉璧上的蟠螭纹，竟与太庙祭器同源呢。」
「咱们这位长姐，当真是好福气。」
见我蹙眉，二姐以扇掩唇轻笑：「罢了，同你说这些作甚。这日头毒得很，四妹陪我去采些木樨可好？让小厨房蒸桂花糕与你吃。」
她素来这般，话里藏针却又适可而止，倒教人辨不清是敌是友。

暮春时节，紫藤花瀑如烟似霞。
长姐在花架下邂逅了薛家表哥。此子虽出身寒门，却生得面如冠玉，因屡试不第，暂在府中打理花木。不知怎的，长姐竟收了他一方绣着「结发同心」的汗巾，日日贴身藏着。
自那日起，她总借着陪我放纸鸢的名头往偏园去。将纸鸢放飞云端后，便推说倦了，留我一人在花丛中扑蝶，自己则往西北角的水榭歇息。

那日偏园静得出奇，我正踮脚收线，忽见太湖石后闪过一角石青袍摆。父亲不知何时立在那里，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更奇的是，他竟未带随从，只何总管并两个小厮垂首立于三步开外。
我手中的线轴「啪嗒」坠地，抬眼正对上父亲凌厉目光。但见小轩湘妃帘微微晃动，隐约可见长姐与那秀才执手相看的剪影。紫藤花瓣簌簌而落，有几瓣沾在父亲皂靴上，被他碾入尘泥。

薛秀才被拖出来时，已如霜打残荷。长姐却挺直脊梁，生平第一次顶撞父亲：「女儿不愿做金丝笼中雀，宁为寒门比翼鸟……」
「放肆！」父亲不怒反笑，「你以为离了宰相千金的身份，还能保住这情投意合？待你尝尽世态炎凉，便知没有权势庇护的真心，不过是砧板鱼肉！」
长姐还想争辩，父亲却拂袖而去。当夜，她便被塞进青帷小轿，发配到城郊庄子。

母亲将我们姊妹四人唤到跟前，执金剪修剪着名贵海棠：「你们可知为何要精修琴棋书画？」
「非为附庸风雅。」她忽然抬眼，凤眸扫过我们四人，「是要你们懂得，这世间最动人的风雅，往往裹着最锋利的刀刃。」
二姐适时奉上冰镇酸梅汤，母亲轻啜一口，漫不经心道：「过了年你也该相看人家了，可有中意的儿郎？」
二姐倚在母亲膝头，巧笑倩兮：「婚姻大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，女儿只盼能在双亲跟前多尽几年孝道。」
母亲执帕子为她拭汗：「三日后咸王府赏花宴，你随我同去。」
我望着案上将熄的龙涎香，忽觉这高门大院里，连骨肉亲情都透着算计。

秋深露重时，长姐终于归府。
昔日艳冠长安的牡丹，如今瘦得只剩伶仃枝干。素色罗裙空空荡荡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。她跪在青砖地上叩首，额间沾了灰也浑然不觉。
父亲端坐紫檀太师椅，曾经抚须赞赏她诗才的手，此刻只摩挲着青花瓷盏。磕到第八下时，二姐上前搀扶：「父亲，都是那薛秀才蛊惑，长姐已知错了。」
她用帕子轻拭长姐额间：「姐姐若留下疤痕，倒显得咱们苛待了。」
此言一出，父母皆沉下脸。长姐顺势握住二姐的手，泪光盈盈：「多谢妹妹求情，姐姐日后定与妹妹同心同德。」

自那日起，长姐虽重归闺阁，却再难获父亲青眼。她愈发刻苦，晨起临池练字，夜半对月起舞，午时还要理账。每逢宴饮，长安儿郎掷果盈车，争睹其芳容。
母亲出席宴会时，身边总伴着两位佳人：长姐明艳不可方物，二姐灵巧善解人意。我冷眼瞧着，但见二人并行时，广袖相触的刹那，都藏着暗流涌动。

腊月宫宴，长姐一曲霓裳舞惊四座。广袖翻飞间，恍若洛神临世。圣上摩挲着玉扳指，含笑赐名：「章字太硬，朕赐你『翩翩』二字如何？」
三日后，封妃圣旨降下。长姐跪接金册时，我望着宣旨太监渐远的背影，忽想起那年小轩中，她也是这般挺直脊梁。只是彼时一跪，跪碎了少女痴心；此刻一跪，跪出了锦绣前程。

二姐执礼恭贺，眼底却淬着寒光：「姐姐好福气，往后可要照拂妹妹。」长姐以扇掩唇，笑意未达眼底：「二妹这些日子侍奉殷勤，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。」
我望着檐角将融的冰凌，忽然参透这高门深院里的生存法则：一个女儿入宫为妃，是往御前埋暗桩；一个联姻藩王，是为家族铺后路。无论风云如何变幻，孔氏这艘巨轮，总要乘风破浪。

我年方及笄，常伴母亲左右周转于各府宴饮。近日发觉素来爱穿月白衫子的三姐，赴宴时竟换了行头——白玉簪换成鎏金步摇，珍珠耳珰也改为点翠流苏。

夏日荷宴上，她鬓间簪着支红梅银簪，在碧荷丛中格外醒目。柳荫下才子们行飞花令，督查院梅佥都七步成诗，引得满堂喝彩。我瞥见三姐执扇的手微微发颤，纵使以团扇遮面，也藏不住眼底的倾慕之色。

回府马车上，母亲指尖轻叩黄花梨窗棂：&#;这支梅花簪倒是别致。&#;三姐垂眸应声，耳尖却染上绯色。我望着母亲蹙起的眉峰，当夜便见她去了父亲书房。

不过半载，父亲便为三姐定下樊家。翰林院侍读学士府虽无实权，却是诗礼传家的清贵门第。母亲执起三姐的手，将一对翡翠镯子推入她腕间：&#;樊家藏有万卷书，你素日最爱诗书，往后红袖添香夜读书，岂不风雅？&#;

三姐跪在青砖地上叩首，发间红梅簪微微晃动。起身时身形一晃，我搀扶间触到她掌心掐出的血痕。母亲随手拔下那支簪子赏了仆妇，将金凤步摇簪在她鬓间：&#;旧物配不上新妆。&#;

三姐盯着铜镜中晃动的流苏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。

我踏入听雪轩时，三姐正对着一幅画卷出神。画中柳烟深处，青衫公子临风而立，虽仅背影，却难掩清朗风骨。

&#;三姐……&#;我轻声唤她。她慌忙卷起画轴，苍白的脸上闪过慌乱。

我望着案上渐凉的药碗：&#;再这般作践身子，耽误的可是自己的姻缘。&#;三姐忽然轻笑，声若碎玉：&#;在他们眼中，我的终身大事不过是桩买卖。&#;

我拾起滚落的画轴：&#;你可知父亲为何拒了梅家？&#;见她冷笑不语，我逼近一步：&#;梅佥都掌管督查院，父亲身为宰辅，若结亲天子近臣，圣上会如何揣度？&#;

三姐骤然咳嗽：&#;你们眼中只有权势，可容得下半分真情？&#;

&#;真情？&#;我冷笑掷地，&#;去年黄河决堤，父亲散尽半数家财赈灾；今春北疆大旱，又是父亲力排众议开仓放粮。若无这些算计，百万灾民早已化作饿殍！&#;

三姐泪如断线珍珠：&#;我宁可舍弃这锦衣玉食，做个布衣荆钗的寻常女子……&#;

&#;布衣生活？&#;我厉声打断，&#;你可曾见过市井贩妇为三文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？可曾见过农妇眼睁睁看着孩儿饿死？&#;我攥住她瘦削的肩，&#;你每日喝的人参汤，用的雪蛤膏，哪样不是父亲在权谋中保下的富贵？&#;

三姐踉跄跌坐，珠钗落地发出清脆声响。我蹲身抱住她颤抖的肩：&#;我们生来就带着孔氏烙印，个人情爱在家族存亡面前，轻如鸿毛。&#;

三姐病愈那日，樊家红妆绵延十里。樊公子虽是古板读书人，却对三姐呵护备至，纵使连诞二女也坚持不纳妾室。长安城纷纷传颂&#;娶妻当娶孔氏女&#;，连孔府婢女议亲都比寻常官家小姐体面。

母亲将中馈交予我时，正逢南安太妃薨逝。我摇头否决她备下的金丝楠木佛经：&#;太妃生前随夫征战，最厌虚礼。不若送套擦拭干净的铠甲兵器，更显心意。&#;

母亲抚掌而笑，又问及李尚书千金远嫁之事。我示意青莲回话，这丫头立即福身：&#;夫人若赏赐太过，反倒授人话柄。不若赠套妆奁，既全了体面，又不越礼数。&#;

三月后大哥哥为青莲定下顷州商贾时，我才悟透母亲那句&#;会有福分&#;的深意。青莲跪地恳求留在府中：&#;奴婢愿伺候姑娘终身，绝无二心！&#;

我望着她发间颤动的银簪，忆起八岁那年她为摘并蒂莲跌入荷塘，却将莲花高高举过头顶：&#;姑娘，今年第一朵并蒂莲，奴婢给您摘来了。&#;

出嫁那日，我亲自送她至侧门。凤冠霞帔映着天边朝霞，恍若当年紫藤架下那支倔强的红梅。这世间女子，终究逃不过移根换叶的命数，唯愿她在他乡池塘，能开出属于自己的芳华。

十八岁及笄那年，我的婚事尘埃落定。父亲将我许给必州怀义侯徐氏，这个没落州侯在长安权贵眼中，与寒门庶族无异。

书房内，爹爹对着空白画轴出神。我垂手侍立，任他目光如炬。半晌，他忽叹：&#;你若为男儿，必能光耀门楣。&#;

我望着画案上未染墨的宣纸：&#;女儿虽居闺阁，却知真豪杰从不在方寸间论短长。&#;

爹爹眸光骤亮，抚掌大笑：&#;好！这才是孔家血脉！&#;

笑声渐歇，他摩挲着玉扳指：&#;圣上欲整饬世家，为父不得不……自断其臂。&#;

我浑身一震。五年前母亲欲言又止的模样，此刻终于明了。必州乃漕运要冲，怀义侯虽只掌五千兵马，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棋子。若他日风云变幻，这支兵马便是制衡的关键。

&#;儿臣既享孔氏荣华，自当为家族分忧。&#;

爹爹闭目长叹，再睁眼时，眼底竟泛起血丝：&#;如章入宫前夜，我在祠堂站到五更天……&#;

母亲院中，她正核对嫁妆单子。腕间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案上，声若裂帛：&#;你们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，哪个受苦都似剜心……&#;

我抱住母亲颤抖的肩，她却迅速挺直脊梁，重拾相府主母的威仪。世家大族的棋局里，连骨肉亲情都要藏得这般隐晦。

婚期定在牡丹吐蕊的四月。怀义侯亲赴长安下聘，靛青锦袍衬得他清朗如竹。我躲在屏风后，见他修长手指轻叩青瓷盏，心下已定了三分。

&#;四妹妹可还满意？&#;二哥执扇轻笑。我慌忙低头，耳尖却染了胭脂色。

徐氏聘礼摆满前院，百年老参、雪蛤膏、青田石雕……虽非长安时兴之物，却件件透着古拙诚意。我抚过略显陈旧的锦缎，知这是徐家倾尽所有的诚意。

临行前三日，我将三十六名陪嫁仆从召至花厅。雪玫捧着银匣，绿芍执礼单，众人屏息垂首。

&#;李嬷嬷，令孙已入孔氏族学。&#;
&#;阿贵，太医令已为你娘拟了方子。&#;

我亲手将银两交至每人手中，看着他们又敬又畏的神情，唇角勾起浅笑。御下如驯马，既要给甜枣，也要握紧缰绳。

窗外残阳如血，将众人影子拉得老长。从此刻起，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便与我休戚与共。

必州路遥，我最后望了眼长安城楼。朱缨宝盖渐行渐远，恍惚又见那年紫藤架下，二姐将长姐推入深渊，自己却躲在假山后哭湿绢帕。

这深宅大院里的算计，终究要带到更远的天地去。我抚过腰间玉佩，那是母亲临行前塞给我的，上面刻着小小的&#;孔&#;字。

风起云涌，棋局未了。

出阁这日，圣上特遣御林军护送，满城簪缨世家不请自来。我垂眸坐在辇轿中，分明听见天子在云端冷笑——顺我者昌的戏文，终究要世族亲自来演。

父亲紫袍玉带立于阶前，仍是那个翻云覆雨的当朝宰辅。只在我奉茶时，才瞥见广袖下微微发颤的指尖。母亲为我簪九凤金钗时，鎏金护甲三次错开发髻，二姐默然扶住她颤抖的手腕，三姐悄然递上素绢，三只染着丹蔻的手在铜镜前交叠，竟无一人言语。

正厅红烛高照，我伏上大哥宽厚的背脊。盖头垂落前，最后望见孔府鎏金匾额。晨光将父亲的身影割裂成明暗两半，恍如这些年他亲手导演的离合悲欢。

「起轿——」
礼官长喝声中，我忽然想起二姐算计长姐时的狠辣，三姐摔碎药碗时的决绝，父亲将长姐发配庄子时的冷酷，母亲欲送三姐去别苑时的漠然。原来朱门深院里，血浓于水终究胜过算计谋算。

船行一月，前半月走官道，后半月转水路。至必州码头时，十余艘朱漆画舫列队相迎。我自幼深居简出，何曾受过这般颠簸？上船半日便吐得昏天暗地，待到必州境内，嫁衣竟空出半寸有余。

下船时，忽有老妪拦住轿辇：「按必州规矩，新妇须跨火盆去晦。」朱漆火盆中炭火正旺，铜剪在火中泛着幽光。围观百姓窃窃私语，我隔着盖头轻笑，提裙跨过时，火舌舔舐裙裾，珍珠璎珞瞬间失了光泽。

喜轿行至长街，乐手在前吹打，孩童争抢喜钱。三通鼓毕，一双修长手指挑开轿帘。「夫人受累。」温润声线入耳，正是怀义侯徐诏安。

红烛高烧的洞房内，他执玉如意挑起盖头。剑眉星目染着醉意，忽然俯身贴近：「在家时，夫人唤我诏安可好？」更漏声中，孩童嬉闹声隐约传来，他无奈轻笑：「必州民风淳朴，让夫人见笑了。」

合卺酒入喉的刹那，红烛爆出灯花。龙凤花烛将两人影子投在茜纱帐上，远处更鼓声声，却盖不住彼此渐重的呼吸。

晨光熹微时，我强忍酸楚起身。徐诏安贴上来的胸膛带着酒气：「昨夜孟浪，累着夫人了。」指尖在他掌心轻掐，我作势要起，却被他搂得更紧：「母亲特许明日请安。」

新妇拜见高堂，本该次日行礼。昨夜火盆、今晨延宕，徐家的心思昭然若揭。我垂眸抚平裙褶：「在家时，母亲常说新妇勤勉方显门风。卯时三刻，我们姊妹便要在海棠树下候着了。」

他揽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，我抢先唤来丫鬟：「既得闲，夫君可愿陪妾身逛园子？」徐诏安眼底闪过犹疑，我心中冷笑——这出双簧戏，倒要看看能唱到几时。

行至东苑，我佯装要请安。徐诏安以母亲礼佛为由推脱，我顺从点头。明日若有人嚼舌根，满府仆从皆是见证。

是夜，徐诏安格外殷勤。我望着铜镜中端庄的笑靥，十八年孔府内宅的浸淫，早教会我将刀光剑影化作春风化雨。昨夜红绡帐中的旖旎，此刻已随残烛冷透。

天光未亮，我强撑着起身梳妆。徐诏安还想劝阻，我已执起御赐凤簪：「请安事大，夫君快些更衣。」绛紫云纹外裳上身时，我瞥见铜镜中绿芍眸光微动。

穿过回廊至花厅，徐母早已端坐上首。我恭敬奉茶时，她腕间佛珠突然断裂，琥珀珠子滚落满地。我蹲身去捡，正对上她阴沉的目光：「孔氏千金，果然好教养。」

「母亲谬赞。」我含笑抬头，指尖捏着颗琥珀珠把玩，「这珠子成色极佳，倒像极了儿臣陪嫁妆奁里的那串。」

徐母脸色骤变。我垂眸轻笑，将珠子放入她掌心。昨日下船时便知，这场婆媳较量，终究是躲不过的。